世界视讯!刘上洋:梅关古驿道

来源: 百度新闻 2023-06-17 22:43:25


(资料图)

好一条古驿道,一条越过崇山峻岭的古驿道。

这条古驿道,盘旋缠绕,吞云吐雾,像一条时隐时现的长龙,游弋在赣粤两省的边界之间。

这就是著名的梅关古驿道。

这条古驿道,北起江西赣江上游章江畔的南安府,亦即今天的大余县城,南至广东珠江上游浈水河边的南雄县城,长约八十华里。由于这条驿道以陆路连通了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因而成为古代中国一条南北主通道。

去年五月,我同省内外几位著名作家和文友来到赣南,寻访了梅关这条千年古驿道。

由于历史的变迁,江西境内的古驿道,只存留了从山脚到山顶的一段,长约几公里。穿过一座仿古牌坊,只见一条古色古香的山道顺着山势蜿蜒而上,伸进层峦叠嶂之中。它宽约两米,路面用鹅卵石和小石块铺成。从山下往上望去,大家有个感觉,似乎山不是很高峻,驿道也不是很陡险,估计登上去不会太费劲。但没爬多久,大家就感到有些吃力。这一方面是因为昔日车碾马踏使路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有些马蹄印和车辙有十厘米深,走时不是深一脚浅一脚,就是磕磕碰碰,生怕扭着脚、摔了跤,所以都小心翼翼。另一方面,古驿道的坡度还是很大的,险峻也被之字形路和路旁茂密的树林掩盖了。还没登到古驿道的一半,大家就都气喘吁吁,脚下发沉,有的文友支持不住,只好半途停下,坐在路边,望山兴叹。

这让我想起一句俗语:看山容易爬山难。世上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表面上看很容易,其实做起来很难。

沿途存留了一些古迹,大家不时驻足观赏。山脚有重建的古驿站,有石制的饮马槽;半山有仿佛展翅欲飞的来雁亭,有介绍王阳明在南赣征战的文字牌,有龙干虬枝冠盖如云的千年枫树,有供旅人歇息建在驿道上的凉亭遗址。据说过去沿途还有136块诗碑,镌刻了古代名人志士的诗词名言。在梅关南面的驿道旁,还有纪念驿道开凿者张九龄的张公祠和夫人庙,有纪念中国禅宗佛祖慧能过梅岭的六祖庙、衣钵亭,以及卓锡泉、衣钵石。一路上,我们觉得不是在攀登古驿道,而是在攀越一道历史的长廊。

好不容易登上山顶,只见一座雄伟的关楼耸立在岭巅的隘口之间,“南粤雄关”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赫然横亘在关门之上。关楼原为两层,上层为阁楼,下层为驿路通道。由于历经风吹雨打,阁楼已经倒塌,只剩下高宽各3.5米、长5.5米的拱形砖墙门洞。旁边石壁下,竖立着一块高2.4米、宽1.4米的石碑,上刻“梅岭”两个鲜红的楷体大字。关楼南面朝着广东,门额上写着“岭南第一关”,两侧题有“梅止行人渴,关防暴客来”对联。从洞口望过去,蜿蜒的驿道和山林犹如长镜头里的照片,显得幽深漂亮极了。

伫立关口,放眼远眺,山色苍茫,林海起伏,一会儿像巨浪般迎面扑来,一会儿又像波涛般远去。我们的心中顿时充满一种“一关隔断南北天”的豪迈。这时,我们才真正理解什么叫“北挹三江,南控北粤”,才真正理解梅岭为什么会成为古代的军事要塞。据说,梅岭最初叫台岭。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派大将赵佗统兵三路向岭南的百越进军,其中一路翻越台岭,直下岭南的浈水。秦亡后,赵佗在岭南拥兵自立,是为南越王。生于台岭的百越人梅(钅肙)在跟随刘邦平定天下后回到家乡,在这里筑城练兵,与南越王赵佗以军对峙,划岭而治。因梅(钅肙)爱好梅花,又率众在山上广种梅树,所以老百姓将台岭改称为梅岭。汉武帝时,一个叫庾胜的军人在跟随楼船将军杨仆平定南越国后,率军驻守在梅岭一带。他在岭下建城,在岭上设置关卡,并把城郭、关卡与章江连接起来。为了纪念庾胜,当地老百姓又把梅岭称为大庾岭。

梅岭的这条小道,不仅是军事要道,也是内地和岭南人民往来的主要通道。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后,全国经济快速发展,南北交往日益频繁,通过梅关驿道的人也越来越多,特别是肩挑背扛运送货物过岭的人不断增加。但由于一直是一条狭窄陡险的羊肠山道,人们常常要壮着胆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翻过,因而梅岭小道也就被人们视为“畏途”,成为南北交通的“瓶颈”。

直到唐开元四年(716年),一个叫张九龄的人的出现,才使这种状况有了彻底的改观。

张九龄是广东韶关人,此时在朝廷担任内供奉左拾遗之职。从年轻时进京赶考开始,他就多次走过这条小路,深知这条小路的崎岖陡险,深知攀登这条小路的艰难辛苦,深知这条小路对南来北往和发展商旅的重要。这年,他向朝廷请缨回到南方,组织开凿大庾岭驿道。为了把驿道修好,他不仅把夫人接了过来,把家安在南安,而且同开凿驿道的数千名工匠一起摸爬滚打。他攀崖过壑,披荆斩棘,勘察山势,设计驿道,并在工地吃住,参与工程修建。好不容易把路基修成了,但到了梅岭主峰,却石壁陡立,悬崖嵯峨,如同一只巨大的石虎蹲在岭头,将路拦腰截断。在今天,开凿这样一个山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但在古代,这可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于是,他和工匠们商量,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家把一大堆柴火堆在岩石上,浇上油点燃,熊熊的火焰将岩石烧得滚烫。这时,大家把准备好的冷水浇上去,滚烫的岩石在骤然遇冷的情况下吱吱作响,纷纷开裂。工匠们用铁钎对着裂缝开打,一块块岩石被凿下来。就这样反复作业,岩石被一层层凿掉,高峻的山头终于被开凿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天堑变成了通途。同时,张九龄还在沿途修建了驿站、茶亭、客店、货栈等设施,大大方便了旅客。就这样,一条宽敞的驿道建成了。

从此,大运河、长江、赣江、珠江连为一体,中国有了贯通南北的交通大动脉。

张九龄开凿的不仅仅是一条驿道,他开凿了一条历史的大道,开凿了一段崭新的历史。

梅岭驿道的凿通,首先带来的是商旅和经济的繁荣。

人们不再惧怕“山道狭深,人苦峻极”,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运则负之以背”,“螺转九磴而至顶”。在“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的驿道上,“蚁施鱼贯百货集,肩摩踵接行人担”“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真个是好一派梅关驿道风光。

有了这条驿道,南北的货物交流从此变得便捷,北方的货物经大运河入长江,又经赣江到达南安,再翻过梅岭驿道经南雄转入珠江到达广州,而岭南的货物则反其道而运之。据有关史料记载,凡是由北向南的物品,大都是金帛瓷器等精细之物;凡是由南向北的货物,大都是盐铁之类粗重的东西。同时,梅岭驿道也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唐时,我国有一条从南海通往东南亚、印度洋北部诸国、红海沿岸、东北非和波斯湾诸国的海上航路,叫作“广州通海夷道”。这是我国最早的海上丝绸之路。内地的丝绸、瓷器、茶叶和铜铁器等经过梅关驿道到广州再运往海外。同样,海外的香料、花草、奇珍异宝等经广州通过梅关驿道输送内地。正如著名中西交通史专家张星烺所说:“唐时,广州之波斯阿拉伯商人,北上往扬州逐利者,必取道大庾岭,再沿赣江而下,顺长江而再至扬州也。”

当然,在唐宋元时期,不只有梅关驿道这一条通道,还有其他的对外贸易出海口。但到了明清时期,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明太祖登基伊始,就实行海禁,下令“片板不能下海”。清朝康熙皇帝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无论官民,一律禁止出海,特别是乾隆皇帝1757年实行“一口通商”政策后,广州便成了唯一的对外通商贸易口岸。这样,“大运河——长江——赣江——梅关——珠江”也就成了唯一的对外通道。凡是运往广州或由广州运往内地的货物,都要经过梅关驿道。这是梅关驿道最为繁忙最为辉煌的时期。据有关史料记载,每天经过梅关驿道的商旅有5000人。这是怎样一支庞大的队伍!

明万历年间,西洋传教士利玛窦来到中国。他从广州北上经过梅关驿道时,在日记中具体地描述了驿道上的繁忙景象。许多省份的大量商贾抵达这里,越山南运。同样地,也从另一侧越过山岭,运往相反的方向。旅客骑马或乘轿越岭,商贾则用驮兽或挑夫运送。这种不断来回的运送,使山两侧的两座城市真正成为货物转运中心,而且秩序井然,使大批的人员连同无穷无尽的商货,在短时间内得以输送。从利玛窦日记的字里行间,我仿佛看到,在逶迤的梅关驿道上,一支又一支商队川流不息。在骑着高头大马或坐着四抬大轿商人的带领下,有些人挑着装满茶叶的担子,有些人赶着驮满瓷器的牲口,有些人推着装满货物的独轮车子,有些人抬着装有贵重物品的箱子,吃力而缓慢地攀行着。那担子的咿呀声,那车子的咕噜声,那噔噔的脚步声,那嘚嘚的牲口蹄子声,还有人们粗重的喘气声,汇成了一支杂乱沉重的曲子,回荡在山岭之间。

我想,从唐代直到清代中期,在这支绵延千年的庞大商队中,一定会有许多赫赫有名的富商巨贾在梅关驿道上留下脚印,一定会有许多商界精英在梅关驿道上留下传奇,一定会有许多商海潮人在梅关驿道上留下佳话。

我在梅关古驿道上寻找着,在当地的史籍里寻找着,在当地的残砖断瓦中寻找着,在当地的民间传说中寻找着。然而,我失望了,竟没有找到记载巨商富贾文字的一鳞半爪,没有听到关于商界精英的片言只语,也没有看到商海潮人留下的丝毫痕迹。只是在担任过当地官府要职者或有关名人的笔记中,偶尔看到有普通商人活动的记载,而且这些商人都是以负面形象出现的。

我随手摘来了一则。北宋年间,因官盐质差而价贵,私盐质好而价低,梅关驿道上的私人贩盐之风日盛一日,最多时达到上千人。他们为了让自己贩卖私盐不受侵犯,往往带着兵械。宋嘉祐五年(1060年),蔡挺任南安知军,他命令官兵没收所有盐贩的器甲,并赦免其罪,先后缴得兵械上万件。同时,蔡挺还在山顶修筑关口,设立官方收税点,从此驿道上就有了梅关,人们将其称为“唐时路,宋时关”。于是,打击和治理这些贩卖私盐的普通商人的活动,也就作为南安知军蔡挺的“政绩”而被写进了有关史书。倘若蔡挺不去打击和治理私盐贩子,我们今天根本就不知道梅关驿道上还有大规模贩卖私盐的商人活动。

一条贯通南北的古驿道,极大地活跃了南北商品的流通和商旅的往来,为历代中国经济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按理在史册上,应该有一串长长的巨商富贾的名字。但是由于朝廷历来就轻视商人,把商排在最后一位,史书中鲜少提及,偶尔提及,也是极尽抹黑之能事,使其背负无商不奸之恶名,因而在历史最需要书写的名人名册上,涉及梅关驿道时却出现了最不应该出现的空白。这恐怕也是中国不能从封建社会自然生长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原因。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归根到底是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商业活动从来就是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重要一环。正是日益频繁的商业活动,推动着生产和消费的不断发展。可以说,一个轻视商业活动的社会,必然是一个缺乏活力的社会;一个商人没有地位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没有生机的社会,最终会被历史淘汰。

其实,空白的岂止是商旅,还有从中原南迁而来的无数先民。在中华民族历史上,曾有三次大的南迁移民潮。第一次是永嘉之乱时期,第二次是安史之乱时期,第三次是靖康之耻时期。此外还有明代初期的大移民。赣南等地的客家人,有相当一部分是从中原南迁至江西定居,后再迁到广东福建,在明末清初又从广东福建返迁到江西的。可以说,在梅关驿道上走得最多的人,除了商旅,就是移民。但因为他们实在太普通了,就像驿道两旁的草芥一般,所以没有人去关注他们。还好在梅关南面山上的驿道边,有一个珠玑巷,这是从唐代以来形成的南迁移民聚居地,也是南迁移民的中转站。全巷长约1500米,宽约4米,用鹅卵石铺砌而成,巷内有古楼、古塔、古榕、古桥、古建筑遗址,特别是保留着175个姓氏祠堂。当年,许多南迁移民在珠玑巷住上几年或几十年,又继续向南,到珠江三角洲等地定居。据说,从珠玑巷迁移出去的姓氏至今已达186个,其后裔繁衍达7000多万人,遍布海内外。所以珠玑巷被称为广府人的祖居地,广府文化的发祥地;被誉为中华文化的驿站,中国三大寻根地之一。就是这样一批批绵绵不断、浩浩荡荡的移民队伍,在历代各级官府的正史上,却极少看到有他们活动的记载,而只能从他们的家谱上梳理出一些大致的脉络。

缺少了商贾和移民的记载,这不能不是梅关驿道历史的一大缺憾。这也是中华历史文化的一大缺憾。

也许是中华文化中一直有着重官崇文的传统,也许是江西一直被誉为“真儒过化之地,文章节义之邦”,在梅关驿道上,听到最多的是有关官员和文人学士的故事。他们虽然生活的朝代不同,经历的时空不同,担负的职务不同,但都像南来北往的其他官员一样,坐着官轺,在梅关驿道上留下了一段难忘的人生旅程。

北宋庆历五年(1045年),28岁的周敦颐调任南安军司理参军。风华正茂的他,胸中自有一番雄心大志。自从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后,虽然儒学被奉为官方的意识形态,但到魏晋特别是唐末和五代十国时期,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对此,周敦颐痛心疾首,寝食不安。于是,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确立。他要对儒学进行改造,要对儒学重新进行阐发。为了获得灵感,多少次,他攀登在梅岭驿道上,来回不停地思考。因为他精通儒释道,所以在儒学的基础上,吸收道家思想,撰写了《太极图说》一书,开辟了理学的源头。为了传授他的主张,他还创办了南安军学堂。恰好这时,兴国县令程珦调到南安军任通判。他看见周敦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遂结为至交,并让其儿子程颢、程颐拜周敦颐为师。此后,在梅岭脚下和古驿道旁,师生三人常常聚在一起,探讨天地宇宙之奥秘。这样,周敦颐的思想之“源”,渐渐地变成了“二程”的理学之“流”。这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跃。尽管这一跃处于刚刚起跳的阶段,但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开了儒家学说新的先河,对中国的社会发展产生了深远巨大的影响。

五十多年后,苏东坡来了。这是他二过梅关。前一次是在北宋绍圣元年(1094年),因为新旧党争,苏东坡受贬,发配惠州。这时,他的心情是悲怆的。过了梅关就是南蛮,就是生命未卜之地。他不禁悲从中来,写下《过大庾岭》一诗,发出“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的慨叹。大概是想留个纪念,苏东坡还在大庾岭上栽下了一棵松树。不久,他又从惠州被流放到海南的儋州,那是个更为遥远偏僻的地方,瘴气弥漫,蛇兽遍地,时刻都有一去不复返的危险。三年后,赵佶即位,是为宋徽宗。元符三年,他下达诏书,大赦天下,命苏东坡复任朝奉郎。于是,苏东坡于1101年踏上了北归路。当他再次登上梅关的时候,他不知是喜还是悲,想到自己九死一生,能够重回朝廷,他心中充满喜悦,有一种春风扑面的感觉。然而,当想到自己年逾花甲,不复往日的朝气时,不免又感到悲凉,特别是看到自己栽的那棵松树长得郁郁葱葱时,两相对比,心情就更加抑郁了。所以,在梅关驿道遇到了一位老翁时,他写了一首《赠岭上老人》题于村头的墙壁上:“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这时的苏东坡,回望来路,感到自己最为辉煌的一段人生被永远地抛在身后了,再也不可能喷发出当年那种“大江东去”的豪情了。而梅关就是其人生悲剧性的转折点。他慨叹命运的反复无常,慨叹命运的不公和多舛。尽管他下了梅关,到南安府受到倪太守的热情接待,浏览了东山真觉寺和府城谯楼及南安军学等地,写下了《登谯楼》和《南安军学记》等诗文,并在他寓居的宝界寺常乐院粉壁上作了一幅《竹石图》,但也无法掩盖他的心灰意冷,这些于他只不过是一种夕阳的余光返照。果然,苏东坡一回到常州的长子家中,就一病不起,溘然去世。中国文学的一代巨擘就这样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过梅关最悲壮的要数文天祥了。南宋祥兴二年(1279年)五月初四,文天祥被元军押解到了大庾岭。次日就是端午节,梅关上下洋溢着浓浓的节日气氛。但身为囚徒的文天祥却百感交集,痛苦无比。自从元军占领了南宋都城临安,文天祥就在家乡拉起了抗元队伍,并在梅岭一带抗击过元军。那时的他,曾写过一首《赠南安黄梅峰》:“清浅风流圣得知,黄昏归鹤月来时。岭头更有高寒处,却是江南第一枝。”以此表明自己抗击元军的决心。而现在自己却从天上跌到了地下,境遇完全颠倒了。于是,半年前自己在广东海丰县五岭坡兵败被俘的情景,二月在零丁洋上目睹南宋十万士子随着陆秀夫背着小皇帝一起蹈海殉国的惨烈情景,都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朝廷和皇帝都没有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他下定了以死报国的决心,写下了一首绝命诗:“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他要像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充饥最终饿死那样,开始绝食。但押送的元兵拼命为他灌食。文天祥绝食不成,只能横眉冷对。到了元大都后,尽管元朝的大臣乃至皇帝忽必烈反复引诱威逼劝其投降,但文天祥不为所动。在他被俘三年的最后一天,在菜市口英勇就义。文天祥以视死如归的大无畏气概,谱写了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正气歌,其悲壮雄浑的旋律,久久回响在中华民族的大地上。

对于王阳明来说,梅关古驿道为他一生画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可以说,南赣是王阳明的福地。此前,王阳明因为得罪太监权臣刘瑾而被发配到贵州龙场,在那里悟道创立心学。回朝后不久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这是一个不太好干的岗位。当时的赣南、粤北和闽西一带,土匪横行,祸害无穷,社会极不安定,老百姓叫苦连天。他一上阵,就运用心理和武力相结合的战术,各个击破,只用一年多时间,先后剿灭了詹师富、陈曰能、卢柯、谢志珊、蓝天凤、池仲容等土匪,让当地百姓过上了平安生活。正德十四年,王阳明又率部平定了宁王朱宸濠的叛乱。两年后,在南昌揭示“致良知”学说,完成心学体系。同年六月,升任南京兵部尚书。嘉靖六年五月受命平定广西思恩、田州、仙台等地瑶族、僮族叛乱。次年秋,因肺病剧发,十月上疏告退,在返乡途中到达梅关时,因重病缠身,发出人生真是一关过后一关难的感慨。沿着古驿道下到南安府后,王阳明在这里住了三天,因病情恶化被手下抬往停泊在章江边青龙铺的船上。临终前,手下人员问他有何遗言,王阳明以微弱的声音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是的,王阳明心中没有什么遗憾了。他治学是一代大儒,治世是一位能臣,打仗是一位良将。他的心学,本身就是一种智慧,本身就是一种哲学。他实现了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宏愿。而这些,大部分又是在江西完成的。从某种角度来看,他不是拖着病体,而是以一个成功者的形象昂首阔步经过梅关的。

走在梅岭驿道上的汤显祖,充塞在他心头的,一半是不平,一半是壮志。这位集儒家、道家和佛家学说于一身的才俊,在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因上《论辅臣科臣疏》,弹劾大学士申时行,触犯权贵,被贬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做典史。对此,他是愤怒的。他愤怒于朝廷的不公,愤怒于皇帝的昏庸,愤怒于政治的腐败。然而,作为一个朝廷小官员,他又无法改变这种局面。所以只有服从。哪怕被贬得再远,也只能老老实实赴任。从京城为官跌到被贬流放,他心理上的落差是很大的,被打击后的创痛也是难以承受的。庆幸的是,当他在梅关脚下同好友谭一召在南安府衙后花园寻幽时,听到了以前府衙太守之女在此与书生私会,被其父怒责后,忧郁成疾,逝后葬于梅树下又还魂的故事,给热爱戏剧创作的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素材。一年后,汤显祖被朝廷从徐闻县召回,任浙江遂昌县知县。因不满小人的谗言,愤而辞官,回到家乡临川,埋头创作戏剧。一部以南安府衙后花园故事为背景的伟大戏剧《牡丹亭》就此诞生了。可以说,没有这次被贬徐闻,汤显祖也不会到南安,也不会走过梅关驿道,也就不会有这部戏剧巨作的问世。汤显祖在官宦道路上失去的,最终在梅关驿道上得到弥补了。他失去的是头上的乌纱帽,却收获了精彩绝伦的戏剧,成为伟大的戏剧家,被誉为“东方莎士比亚”。从此,一颗巨星照亮了中国和世界戏剧文化的星空。

当然,经过梅关古驿道的文人士大夫远不止这几位,还有宋之问、朱熹、解缙、袁枚;有“一门四进士,叔侄两宰相”的本土名流戴第元、戴均元、戴心亨、戴衢亨;有1656年到中国向清顺治帝朝觐的由彼得·德·候叶尔、雅可布·凯塞尔率领的荷兰国使团,这个使团的规模很大,其中光运送礼品的挑夫就达900人。正是这一个个国内和国外名流的不期而至,为梅关驿道增添了沉甸甸的分量。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种鲜红的颜色,使梅岭古驿道变得更加斑斓多姿。

这红色,是伟人铿锵有力的步伐踏出来的,是镰刀加斧头的旗帜辉映出来的,是红军官兵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

宋庆龄,这位中华民族杰出的女性,梅关古驿道上就曾有她奋力攀登的身影。1926年10月,国民革命军北伐攻克武汉,宋庆龄为之欢欣鼓舞。11月底,她率领前线慰问团从广东出发途经江西去武汉。当她一步一步登上梅关时,看见古驿道两旁,一树树梅花在寒冬中绽放,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不禁思绪万千。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孙中山先生未竟的事业,想起了北伐革命的艰难曲折,想起了国民革命志士的流血与牺牲,深感革命尚未成功,应当发扬梅花不畏风霜雨雪的精神,继续英勇奋斗,不断取得新的胜利。大概是心有灵犀,同行的何香凝女士随即作诗一首:“南国有高枝,先开岭上梅。临风高挺立,不畏雪霜吹。”宋庆龄听了频频点头叫好。从梅关下到大余县城,宋庆龄听说当地的土豪劣绅叶世馗、钟雨生等人,经常在街头乡里横行霸道,强取豪夺,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立即要求国民革命军把这几个人抓起来,交县政府严惩。老百姓为之拍手称快。宋庆龄不畏邪恶、为民除害的形象,就像一枝傲雪凌霜的红梅,开在梅岭之上,给梅关古驿道增添了新的色彩。

让梅关古驿道大放光辉的,是红军战士们手中高擎的那面鲜艳红旗。1929年元月,毛泽东和朱德率领红四军主力部队从井冈山向赣南、闽西进军,攻下大余县城,并在这里休整。毛泽东和朱德分别召开排长、连长以上干部会议,明确这次进军的主要任务是开辟新的红色区域,建立新的红色政权,并要求全军严格遵守纪律,树立红军形象,扩大共产党的政治影响。接着又召开军民大会,号召工人、农民和士兵团结起来,为打倒军阀、地主和官僚资本主义而奋斗,并将打土豪得来的财物当场分发给贫苦群众。大余城里,群情激昂,喜气洋洋,一片欢腾,人们沉浸在浓浓的革命氛围中。离开大余后,毛泽东和朱德又率领红军一路奋战,在瑞金开辟了中央革命根据地,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大余也成了中央苏区的一部分。

从此,毛泽东和朱德领导的红军队伍,犹如一道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了梅岭,映红了梅关古驿道。

然而,由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1934年10月,中央主力红军被迫进行战略转移,同时留下一部分红军继续坚持对敌斗争。鉴于敌我力量过于悬殊,根据中央指示,留下的红军分路突围,分散至赣、粤、闽、湘、浙、鄂、皖等南方八省,建立十四个游击区。留在中央苏区的主要领导项英和陈毅,转移到了赣粤边游击区,从此展开了艰苦卓绝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

于是,一场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在这里进行,一个个英雄的故事在这里传扬。

在梅岭古驿道上,人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刘伯坚。1935年3月,担任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的他,在向赣粤边游击区转移的途中,遭到敌人的突然袭击,在雩都和安远交界的地方,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左腿而落入敌人魔掌。敌人先把他押到信丰,接着又转至大余县城关押。面对敌人明晃晃的刺刀,刘伯坚毫无惧色,大义凛然,拖着沉重的铁镣在大街上行走,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英雄形象。为此,他写下了光照日月、气吞山河的不朽诗篇《带镣行》:“……带镣长街行,志气愈轩昂。拼作阶下囚,工农齐解放。”在被审讯完归来的晚上,刘伯坚对着朦胧的月光,又写下了一首七绝《狱中月夜》:“空负梅关团圆月,囚门深锁窥不得。夜半皎皎上东墙,反影铁窗皆虚白。”抒发他不能同战友们在梅关会合共同战斗的心情。此后,敌人软硬兼施,使尽了各种手段,都没有使刘伯坚屈服,最后决定对他下毒手。就义前,敌人问他有什么要求,刘伯坚回答说:“第一,我要写封遗书,交代我的子孙后代要将革命进行到底!第二,死后要葬在梅关。”敌人问他为什么要葬在梅关,他说:“葬在梅关,站得高,望得远。在我死后也要看到弥天的烽火彻底毁灭你们的蒋家王朝!”一个无私无畏的共产主义战士在敌人的枪声中倒下了。梅岭在呜咽,鲜血在流淌,梅关古驿道顿时变得一片鲜红。

与刘伯坚慷慨悲歌相呼应的,是陈毅在战火中写下的梅岭诗章。刚转移至赣粤边,为解决怎样开展游击战的问题,游击区的领导在大余河洞乡长岭村召开会议,确立了以油山、北山为主要根据地,深入群众,依靠群众,在隐蔽条件下进行机动灵活的武装斗争。同时把部队分成四个大队,下设分队,每个分队十几至二十几人,分散独立地开展游击战。为了做到分而不散,又设立秘密交通站。方向明确了,策略制定了,陈毅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在经过大庾岭时,他临风而立,面对连绵起伏的山峦,满腔热血顿时沸腾起来,豪迈的诗句不觉脱口而出:“大庾岭上暮天低,欧亚风云望欲迷。国贼卖尽一抔土,弥天烽火举红旗。”

为了消灭红军游击队,蒋介石一面采取修筑碉堡、经济封锁、移民并村、保甲连坐等手段,一面抽调大量正规部队,对赣粤边游击区进行封锁和“围剿”。但是,红军游击队紧紧依靠人民群众,利用山中复杂地形,运用灵活的游击战术,一次次挫败了敌人的进攻。对当时严酷和艰苦的情况,陈毅在《野营》《油山埋伏》《赣南游击词》中有详尽的描述。请看这样一些诗句:“恶风暴雨住无家,日日野营转战车。冷食充肠消永昼,禁声扪虱对山花。”“走石飞沙大地狂,空山夜静忽闻狼。持枪推枕猛起坐,宛似鏖兵在战场。”“天将午,饥肠响如鼓。粮食封锁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数,野菜和水煮。”“夜难行,淫雨苦兼旬。野营已自无篷帐,大树遮身待晓明。”“满山抄,草木变枯焦。敌人屠杀空前古。”然而,“靠人民,支援永不忘。他是重生亲父母,我是斗争好儿郎,革命强中强”。

1936年冬,蒋介石得知赣粤边红军游击队不但没有被“剿灭”,反而像燎原之火越烧越旺,于是恼羞成怒,随即调遣重兵,用放火烧山、逐户搜杀等残忍手段,对赣粤边游击区发动第二次“清剿”。在一次战斗中,陈毅与部队和警卫员走散,独自一人被困在梅山斋坑的一处密林深处人迹罕至又陡峭隐蔽的小山洞里。由于山中气候变化无常,特别是连续突围奔波又被雨淋,陈毅生病了,加上旧疾复发,一度昏迷过去。醒来后,他想到这次难逃国民党的魔掌,一股悲壮之情在心中奔涌,遂写下绝笔诗三首:“断头今日意若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投身革命即为家,血雨腥风应有涯。取义成仁今日事,人间遍种自由花。”写好后,他将诗藏于衣底。幸好这时,梅山村农妇张千妹上山砍柴,发现了陈毅。于是她冒着危险为陈毅送药送水送饭。就这样,陈毅在山洞中隐伏了二十多天,终于脱离了危险。这三首诗,如今刻在梅关古驿道上,默默告诉人们赣南三年游击战争的艰难与惨烈,同时又使人们从心底激荡起一股革命的豪情。

其实,这股革命豪情,说到底,是一种对革命矢志不渝的初心,一种为革命勇于献身的壮志,一种对革命必胜的坚强信念。

梅关古驿道由此显得更加不同凡响。

星移斗转,时过境迁。

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初期,随着“五口通商”和京汉、粤汉铁路的修建,中国的交通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海运代替了河运,铁路代替了驿路,原来作为南北交通枢纽的江西被边缘化了,大量的人流物流再也不需要经过江西了。特别是大余至南雄公路的通车,使得梅关古驿道被彻底地废弃了。

梅关古驿道,又重新长满了野草和灌木,只好静静地躺在深山密林中,成了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荒芜之地。

同一个人在完成其人生事业的目标后自然退隐一样,梅关古驿道也在完成了它的伟大使命后默默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有时在历史长河中退出,也是一种进步。

路还是当年的路,关还是当年的关,山还是当年的山。但在这条驿道上,再也看不到飞驰的马蹄,再也看不到川流不息的商旅,再也看不到南迁的游子,再也看不到文人学士的挥毫吟唱。

但是,梅岭古驿道上的梅花仍然盛开着,而且开得更加鲜艳。自从汉初将军梅(钅肙)在这里栽种梅树后,梅关就成为我国四大探梅胜地之一。凡来梅关的人,无不对这里的梅花赞叹不已,并留下不少诗句。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陆凯《赠范晔》诗中就写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唐代白居易在《白氏六帖》中记载:“大庾岭上梅,南枝落,北枝开。”明代刑部右侍郎、有“梅花进士”之称的刘节在诗中赞叹道:“庾岭初放一枝红,玉骨何人夺化工。淡着绛桃浓着杏,春光散在万花丛。”更有人形容在梅关“一脚踏两省,八面梅花香”。是啊,每到梅花盛开的时节,驿道两旁,山洼山脊,南坡北坡,雪白绛红,云蒸霞蔚,流香溢彩,那是一种多么壮观美妙的景象!梅花,是梅关一道永不凋谢的风景。

同梅花一样永不凋谢的,还有梅关古驿道的历史。在这坎坷不平的路面上,不仅刻下了中华民族发展的千年轨迹,而且载满了中华民族发展的千年辉煌,尤其是它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和精神,犹如一座高高的丰碑,巍然屹立于天地之间,永远镌刻在人们的心中。

这不,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梅关古驿道又重新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大余县对梅关古驿道按原样进行了修复。同时还在县城建设了中国牡丹亭文化园、南安府衙、东山大码头、梅岭三章纪念馆、南方红军三年游击战争纪念馆,以及丫山风景区,大余又重现了当年“庾岭南来第一州”的雄姿。如今,山上古驿道和这些景点连成了一条旅游黄金线路,一年四季吸引着海内外的游人。我们上到梅关的时候,恰好碰到几十位从广东方向来的游客。他们惊叹于古驿道的艰险,惊叹于古梅关的壮观,纷纷用手机拍照,以定格这难忘而有意义的时刻。

是啊,人们今天来攀登古驿道,来领略古梅关的雄姿,并非单纯地为了游玩,而更多的是踏着这条古驿道,去寻觅历史的足迹,去倾听历史的回声,去触摸历史的脉搏,去感受历史的厚重,从中获得历史的感悟,获得历史的经验,获得历史的启迪,获得历史的智慧,激励自己不断增添前进的动力,奔向更加美好的明天。

梅关古驿道,一条古朴厚重的历史大道。

梅关古驿道,一条通向未来的文旅大道。

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刘上洋,男,江西安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宣传思想文化工作者。发表了《关于提高宣传艺术的几个问题》等各类论文近百篇,主编了《经典江西》《江西六十年文学精选》等大型丛书,创作了《井冈山》《神奇赣鄱》等大型歌舞剧本,著有江西文学史上第一部全景式展现江西改革开放历程的长篇小说《老表之歌》,出版了《在前人已有答案的地方》《废墟的辉煌》《高路入云端》等散文集。所发表的作品多次在全国获奖并入选国内多种权威选本。其中《井冈山》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双头鹰的国度》获冰心散文奖等。

来源:“百花洲”微信公号

原标题:《新刊 · 重建 | 刘上洋:梅关古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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